山河共枕
第一章
“哥，你要好好保重啊！”顾湘身上还穿着那件姐妹们，精心为她缝制的喜服，却眼中含泪，渐行渐远。
“阿湘，阿湘。”温客行似有所感，豁然睁开眼，然而，此时哪里还有顾湘的身影，不由心中大恸。
所有人，都死了。如今这个世上还令他心有牵挂的，除了叶白衣就只剩下一下周絮了。
然而，当他一睁眼，听到的却是，“他要死了。”
“阿絮？”突闻此言，温客行一惊，“他怎么了？”
叶白衣掌贴在温客行后背，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真气枯竭的经脉里，“我有一个法子可以救他。不过，要用你的性命去换，你肯不肯？”
温客行连想都不想就道，“求之不得。”
他布下这棋局，就没有打算活着。
与那些披着人皮的狼，同归于尽，是他一早就为自己设下的结局。
是他，是他自己在品尝到甜之后，开始贪心了。所以他从听了周絮的建议，与世人和解，可是他却忘了人性贪婪。他放过了他们，可那些人却不愿意放过他。
就因为这一念之差，他所在意的人都死了。所谓的和解，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。
如今还令他在意的，只剩下一个叶白衣，一个周絮。
老怪物，身负六合神功，长生不死，于天地间来去潇洒。而自己，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匆匆过客，自己有什么理由，有什么资格，去为他操心。
倒是周絮，如果连他也死了，那张成岭怎么办，四季山庄又怎么办？
不若用他这具无用之躯，换得周絮长命百岁，如此也算是还了秦怀章当年相救之恩，从此他就不再欠什么了。
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，但真正听到温客行说出来的时候，叶白衣心里还是有些难受，面上却故作潇洒地一笑，“回答得好。温客行我答应过你，要把周子舒救回来。我叶某一生不负于人，我这就将六合神功传给你。”
六合神功，只有抱着必死之心，才能练成。
传功的过程并不难，一炷香之后，叶白衣收功，看着温客行的侧脸，带着不为人知的贪恋，“时间不等人，你去吧！”
温客行回身看着他，想说什么，最后却只道了一声，“多谢。”
“臭小子，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！竟懂得敬老了。”
心里刚升起的那点不安，就被叶白衣那张嘴，搅得七零八落，温客行不由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，“不知好歹的老怪物，看看你那比小白脸还白的脸，你算哪门子的老。”
“嘿！你这个臭小子。”叶白衣斜着眼睛看他，“想打架，是不是？”
温客行轻哼一声，“还是省省吧！脸色白得跟鬼一样，跟你打架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老家伙。”
“滚！快滚！”叶白衣似气急，一袖将温客行扇了出去。
“老怪物……”温客行在门口站定，突然转回身来，看着叶白衣，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。
叶白衣心头一紧，似有所感，拢在衣袖里的手，慢慢攥紧，正当他以为温客行会说什么的时候，却听他道，“再见，老妖怪。”
说完，转身就走，再没有回头。
“……”叶白衣嘴唇微微扇动了几下，终究只说了两个字，“再见。”
目送温客行的背影，渐行渐远。一股怅然袭上心头，罢了，罢了，自己一个马上就要入土的老家伙了，人家都终身有托了，他还是不要给人增添烦恼了。
他却不知道骑马远去的温客行，那一瞬间，想说的是，‘老怪物，如果我能活着回来，我有一句话，想对你说。’但是话到嘴边，他却想起，自己这一趟是去赴死的，如此，有些话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？不过是让活着的人徒添烦恼罢了。
武库里，强忍着经脉寸断的痛苦，将最后一丝真气输入周絮体内，温客行再也支撑不住闭眼倒在地上，昏迷前他模模糊糊地想，幸好老怪物不在这里，不然又要被他笑话了。
又有些遗憾不能在临死之前，再见叶白衣一面。也不知道他这个时候，在哪里潇洒快活！
温客行原以为自己这一次是死定了，没想到还有活过来的一天。
原来当日周絮醒来，看到倒在地上的温客行，心绪激荡之下，真以为他死了，竟抱着他坐在武库里，一动不动。
最后还是七爷不放心，带着手下，将武库炸开，将两人带走。大巫一番诊断，发现温客行虽然气息全无，但有一息尚存，六合神功，竟正在一点一点修复他断裂的经脉。
大巫大喜之下，着手为其医治，用了一个月的时间，才把温客行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，又经过半年的修养，才行动自如，只是经脉还未完全修复，功夫却不如当初的一半。
但温客行已经坐不住了，他要去找叶白衣。
既然他没有死，那先前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，他一定要对叶白衣说，无论结果怎么样，他都不怕，大不了，缠他呗！
反正，他现下也练成了六合神功，有很多的时间，不怕缠不了一个叶白衣。
想到这里，温客行一颗心就飞到了长明山，一路马不停蹄，整整一个月的路程，仅用了十天。
然而，当他满心喜悦地找到叶白衣，想要对他述说情思的时候，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此时的叶白衣已然满头霜发，一身雄厚的六合神功，也不足一半，一向警觉性极高的人，连自己近了他的身后，都没有发觉，心里突然就升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慌。
他踏前一步，茫茫然地叫了一声儿，“老妖怪……”
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小心翼翼，像是生怕惊扰到了什么一般。
叶白衣收了剑势，随手将枯枝插入雪地里，抬头看向温客行，往他背后看了看，没见着周絮，“小蠢货，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，秦怀章的徒弟呢，没跟你一起？”
温客行心中难安，听到他的话，也只是回了一句，“阿絮，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来。”
叶白衣理所当然地道，“你们俩不是一向黏黏糊糊的吗？”
“我什么时候，跟阿絮……”黏黏糊糊的？话说到一半，温客行倏然意识到了什么，惊疑不定地看着叶白衣，老怪物以为他和周絮，原来如此，竟是如此！
所有以前想不通的地方，他都想通了，然而，他却想笑，笑自己，也笑叶白衣。他一直以为叶白衣，对他是没有情的，却不想竟是以为他与周絮。
如果是此前，他得知了叶白衣暗藏的心思，一定高兴坏了。可现在，他却死死地攥紧拳头，指任由甲在掌心抠出几个血印子，勉强维持住表面上的云淡风轻。
“阿絮要教徒弟，哪有这个闲功夫，我就是来看看你这个老怪物的。”
“说得也是，这世上也就你这小蠢货，整日无所事事。”叶白衣转身回了剑庐，示意温客行进来坐。
剑庐里燃起了火堆，十分温暖，温客行却意识到叶白衣的身体状况只怕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。功夫练到他们这种程度，早已寒暑不侵，又何须在家中烧上火堆，唯一能够解释的就是，叶白衣已然无法用内力抵御寒冷，才会如此。
温客行一颗心，就被寒冰给冻住了一样，又冷又痛。
接过叶白衣递来的冰水，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，“老怪物，你这头发怎么回事？才半年不见，怎么就成了这副鬼样子？”
叶白衣无声地叹了口气，似自嘲，又似其他，“没什么，天人五衰罢了！”
“天人五衰？”温客行胸口一窒，声音又干又涩，“老怪物，你怎么会天人五衰？”
叶白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，没有发现温客行眼里的悲怆，“我不是说过了吗？修炼六合神功，就必须永居极寒之地，食冰饮雪，不可沾染人间烟火，否则……”
“否则如何？”温客行急切地道。
“否则六合将破，天人五衰而至。”说着他看了温客行一眼，“小蠢货，别怪我没告诉你呀，你和秦怀章的徒弟，不想死，就乖乖地待在雪山上，千万不要贪嘴呀！”
这时他才发现温客行脸色发白，以为对方同自己一样初闻六合神功的弊端，心绪难定，自觉是个过来人，便道，“虽说这日子是无趣了些，但你也不用担心，左右还有一个秦怀章的徒弟与你做伴，不怕。”
又絮絮叨叨了两句，却突然被温客行一把抓住了手，两指并拢，搭在腕上，叶白衣收回手，却已经来不及了。
“将死之脉！”温客行红着眼眶看着他，再也忍不住了，“老怪物，你骗我，就算是破了禁忌，以你百年的功力，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，经脉枯败成这样，是不是因为那次传功？”
叶白衣顿了顿，面对温客行时莫名有点心虚，但很快又理直气壮了起来，“行了行了，有什么好问的。你也不要想那么多，我都不知道活了多少岁月了，早就活够了。倒是唯有向死而生的这些日子，多少有些滋味。”
温客行怎会不明白叶白衣的意思，无非就是不想他自责难过，可他越是这样，温客行就越是痛苦。
“你若觉得对不起我，就多给我做些好吃的，对了你做的鱼汤味道尚可，可以多做些。”叶白衣自认为这个主意还挺不错，既饱了口福，又把人留住，也算是他唯一的一点私心了。
没想成温客行把眉毛一掀，“吃什么吃，不准吃！”
说完就怒气匆匆地推门走了出去，没一会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。
叶白衣叹了口气，他百年不曾动手做过饭，煮出来的东西，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，好不容易来个会煮饭的小蠢货，又被他气跑了。
跑出去的温客行并没有走远，而是来到一个隐蔽的地方，跌坐了下来，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。
老怪物，我宁愿你自私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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