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河共枕
第三章
屋子里安静下去，屋外风雪烈烈，屋内的火盆还燃着余火，带来一点光亮。
听见耳旁的呼吸渐渐平缓，叶白衣小心翼翼地侧过头，一张世间少有的糜丽容颜就这么闯入他的眼帘。
叶白衣就着并不明亮的火光静静地看着，目光一寸一寸在那张脸上，留恋不去。手指不知不觉抬了起来，眼见就要落到脸上，又堪堪止住，近在咫尺的距离，却像隔了天涯海角。
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，在他心底拉扯。
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，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，手指微微卷曲两下，默默地收了回来，放在身侧，尾指却悄悄勾住了一缕头发。
原本的漆黑如墨的头发，如今竟同他一样，染上了霜白。虽然小蠢货，什么也没说，但作为过来人，他又怎么不知道，在那几个月里，他曾经历过怎样的痛苦。
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救另一个人，也唯有那放在心尖上的人了吧！希望秦怀章的徒弟，不要辜负了小蠢货一片真心。
不过对方能为了小蠢货，不顾生死，想来定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来，这样想着，叶白衣又安心不少。
他凝视着温客行的睡颜，舍不得闭眼，心道，这小蠢货，也就只有睡着了才这般乖巧。若是知道自己对他存了那样的心思，只怕会气得跳脚，然后大骂他为老不尊的老妖怪。
想着温客行打又打不过，说又说不过，只能气呼呼地生着闷气，叶白衣就觉得开心，这样鲜活的人，就应该一直这样鲜活下去，不必为了无关之人的感情而负累。
他不是没有想过，告诉温客行。然而，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，而小蠢货的人生还很长。他又何必把自己的遗憾强加到他身上，让小蠢货一辈子活在这样的阴影里。
他舍不得。
该做的事，他已经做到了，对这个世界，他已没有牵挂，唯一剩下小蠢货，也有了一条光明的道路。他便没有什么遗憾了。这样就很好，对大家都好。
叶白衣到底不比从前，先前又同温客行打了一架，消耗了些体力，没过多久就闭眼睡了过去。
他却不知道，睡在他旁边的人，眼角有什么晶亮一闪而逝，没入发中。
虽然叶白衣嘴里说着让温客行快点滚下山，但温客行听而不闻，第二天就去打了张木床，堂而皇之地摆到了剑庐里，任由叶白衣说破了嘴也不为所动，说急了，把手一叉，道，“我乐意，你管得着吗？”
自那天起，温客行就在长明山上住了下来，除了一日三餐地为叶白衣准备膳食，还把丢掉的医术重新捡了起来，想尽一切办法，延缓叶白衣的寿数，减轻破功之后的痛苦。
刚开始的时候，叶白衣还时不时地提醒他，回四季山庄看看，暗示他不要把周子舒丢到一旁不管。
温客行却道，“我的日子还长着呢，老怪物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！”
叶白衣想想也对，后来出于私心，也就没有再提。
两人医术高明，当世无双，但该来的始终会来。六合神功强行凝滞了属于叶白衣的时间，当神功不再时，他欠这个世界的终究会还回来。
虽然容颜不曾老去，但身体内腑，日渐衰竭。
尽管万般不舍，但世间之事就是如此，从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。两人心里虽说都做好了准备，但当那天真正来临时，温客行所有在叶白衣面前强堆起来的坚强，还是功亏一篑。
叶白衣躺在床上，已经到了弥留之际，他看着温客行，看了许久，久到能把人刻进心里。
他道，“小蠢货，温客行，保重。”
“好。放心，没了你这老怪物，天下第一就是我的了，谁敢来找我麻烦！”温客行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。
天下第一，不错！叶白衣笑了起来，这样张扬又肆意的小蠢货，还同初见时一样，时光没有磨去他的棱角。真好。
叶白衣走了，双眼微合，唇边带笑，像睡着了一样，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，叫一声小蠢货。
然而，温客行知道，再也不会了。
也直到这个时候，他才放任自己哭出来，他跌坐在床边，拉过叶白衣渐渐冰冷的手捂在手心里，可任由他捂了好久，那只手也没有重新变得温暖。
老怪物走了。
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叫他小蠢货，也再不会有人一边口是心非地骂他，一边又把所有能做到的都为他做了。
“叶白衣，老妖怪……”
我心悦你。
温客行将脸埋进叶白衣手里，呜咽出声。
这句话，在叶白衣还活着的时候，他不敢说，死后，没有必要说。当他听到叶白衣寿数将尽、再无回转之机的时候，当他明了叶白衣想法的时候，这句话就永远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。
叶白衣不想让他余生陷在痛苦里，希望他开心地活着；他亦不想辜负叶白衣的心意，让他在最后的日子还要为他牵挂。
他让叶白衣看到的是一个开心的温客行，他做到了，他成功地骗过了老妖怪。也一直到这个时候，他才无所顾忌地释放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感，任由他们化作泪水肆意横流。
世人都说有今生，无来世，可他与叶白衣竟连今生都没有，兜兜转转，最后还是只有他一个人。
长明依旧风雪寂寂，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改变。但长明山又有了些许不同，那一天，山顶上燃起了一把大火，那座伴了叶白衣一生，也困了叶白衣一生的剑庐被大火付之一炬。
同一天，一袭青衫下了长明。
世上再无鬼主，世间多了一个青衫客。
一人一骑，信马由缰，走到哪里就宿在哪里，如一抹幽魂，冷眼旁观世间繁华与落幕，不沾因果。
没有人知道，他胸前的包裹里永完放着一个白色的瓷瓶，万分宝贝。
又是一年春草绿。
距离鬼谷大战，已经过去多年，各门各派经过这么多年的休养生息，终于缓过气来。
这些年，又出了些武林新秀。这些后起之秀，每每提及当年之事，都是一脸向往，又暗自叹息，生不逢时，没能一睹长明剑仙的绝世风采。
偶尔有人提及鬼主温客行，却是感叹一声，神医谷唯一的后人，居然成了鬼主，真是天意弄人。
再多的，也没有了。毕竟当年各大门派的做法可不高明。
本想从鬼主手上夺得武库钥匙，没想到黄雀在后，螳螂捕蝉，最后什么都没有捞到不说，还损失惨重，比之二十几年前，那场青崖山之战还要惨烈。
那日过后，武林各派家家着丧，户户戴孝。除了八大门派之外，其余门派，精英尽失，更有甚者一门上下全部折在里面，究其原因，也不过一个贪字罢了。
这段并不光彩的过去，大家都没脸再提，慢慢地连同那些不堪的真相，一同被时间掩埋。
可越是神秘越被人惦记，以至于十几年后，依然是众人津津乐道的往事。
杏花烟雨的江南还如昨日，垂柳依依，碧波荡漾，竹篙轻轻一点，一叶小舟划破绿波，就此远去。
温客行这些年走过无数的地方，烟波浩渺的大海，一望无际的草原，无人涉足的沙漠，危机四伏的丛林，还有延绵不绝的青山。
他记得，有一次，两人喝得半醺，叶白衣感叹，年少时天南地北的到处跑，后来入了长明山，竟是哪儿都不能去儿，各地的美食他都没来得及吃到，可惜。
这些年，他把叶白衣曾经想去，却没有来得及去的地方都走过了一遍。
每到一个地方，就住下来，厌了又继续走。如此走了一圈之后，竟又回到了江南。
回到了最初相见的那个地方。
岳阳城一如既往地热闹，人来人往，车马不息，仿佛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，可时光却能在不知不觉间改变很多东西。
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胸前，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，进了一家酒楼。
“客官，你是打尖呢，还是住店？”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，温客行道，“打尖，好酒好菜都上来。”说着扔了碎银子过去。
店小二手里一掂，笑得更加热情了，“客官，本店可以岳阳城的老字号，酒菜都是这个，您来这儿，可是来对了。”
他比了个大拇指。
温客行道，“给我一个雅间。”
小二却有些为难，“客官，雅间已经客满，要不去二楼，那里有临街的桌子，清静，风景也好，正好可以看到整个岳阳城的景色。”
温客行目光一扫，突然落到一楼某处靠窗的桌子，微微出神，随手一指，“那桌吧！”
“得嘞！客官请。”
温客行走了过去，他随意一扫，发现店里的人的确很多，个个不是带刀就是佩剑，都是一副武林人士的打扮。便问，“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儿？”
店小二看了四周一眼，见没有人注意到他，才压低了声音道，“听说要在君山开武林大会，所以这段时间，岳阳城里来来去去的全是江湖中人。公子，你一个人在外，可要小心点，这群人可不讲理。”店小二看他身边连个人都没有，又这般文文弱弱地，好心地提醒了一句。
“多谢。”温客行勾起唇，露出一个冷笑，江湖还是这个样子，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，“这次开武林大会又是为了什么事？”
店小二虽然是普通人，但天天在这里迎来送往，多多少少也会听到一些消息，见温客行问，道，“听说是为了什么剑仙！”
温客行一惊，“剑仙？”
这世上唯一能称剑仙的就只有老怪物一个人，这武林大会难道是冲着老怪物去的？
“是呀！”店小二也是一脸嘘唏，“这武林大会隔几年就有一次，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，总要隔三差五地弄出些事来。我听我们家掌柜的说，十几年前，也开过一次，为的也是那劳什子武库。可是后来，这些江湖人一夜之间就消失了，听说死了不少人。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，只知道岳阳派，连着办了好久的丧事，天天都能听到人哭丧。现在又为了什么剑仙，每次都要死些人，也不知道图个啥。”
“多谢。”小二笑着退下，不一会儿就送了酒菜上桌，请他慢用。
本来温客行是准备用完饭就走的，没想到听到这么个消息。虽然店小二语焉不详，但隐隐有一种感觉，此事多半与老怪物有关，立时改了主意，要留下来看看。
便有意留意起周遭的人，看能不能得到更多的有用的消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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