萍水不相逢

Wb:萍踪掠影

山河共鉴

  第七十七章


  温客行看了一眼甄如玉,又看了看侧后方低头垂目,敛眉不语的秦怀章,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的确是可笑的。


  他以为的那一点好,却原来也披了一层自我欺骗的外衣。


  突然理清楚了以前不敢去深想的东西,温客行突然觉得好累,当他已然对人心对人性失望的时候,却不知还有更残酷的一面等着掀给他看,让他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。


  如今打碎了那一叶障目的美好,才终于能够清醒地去看待二十年前的旧事。


  他死死地盯着玉璧,脑子里各种声光影像,来来去去,纠缠不休。


  叶白衣看他面色不对,轻轻拉了拉他,“别看了,当心累着。”


  温客行摇摇头没有说话,快速回忆起所有看过的画面,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,或者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,被所有人忽略了。


  七爷皱眉,大巫轻轻地问了一句,“怎么了?”


  七爷凝眉沉思了半晌,突然抬头向温客行看去,对方也恰巧看来,两人均是目光沉沉,知道对方和自己想到了一处。


  “七爷?”大巫弄不懂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迷,七爷却叹息着摇头,示意他安静地看下去,只是眼角的余光忍不住落到角落某个人身上,再度叹了口气。


  温客行呆呆地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,脸上神色数度变换,神色间似有痛苦纠结,最终又悉数散去。


  他突然站起来,径直走到秦怀章的面前,在对方惊异的目光中,直直地看向他,第一次对眼前这个人带出了某种咄咄逼人的意味,“秦庄主,在下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。”


  他此番态度,看着温和有礼,却也强势得令人不敢违逆。


  自打进入这里以来,他从未用这种态度面对过秦怀章,众人不由得想到刚才玉璧上两人的对话,纷纷猜测莫不是这里头还有秦怀章什么事?


  不等秦怀章回答,周絮已斜斜地插进了两人之间,不悦地将人拦在几步开外,“老温,你想干什么?”


  “周兄,你觉得我会做什么?又能做什么?”他目光轻忽地越过身前某个邋遢的影子,轻嗤一声,“一个问题罢了。”


  秦怀章暗叹一声,看了看甄如玉阴沉着的脸色,和其他人莫名的神色,轻轻拂开挡在前面的周絮,温声道,“温公子,请问。”


  自打叶白衣出口斩断了温客行与他的师徒之情之后,他就知道他与温家的情分同样也断了。


  温客行忽视了挡在面前的周絮,目光直直地落在秦怀章这个昔日恩人的脸上,一字一顿,“敢问秦庄主,你为何为把事关朝廷的前朝宝藏之所在,送给他们挪作建立武库之用?”


  “这……”秦怀章怔愣了一下,一时意也答不出来,接着又听温客行继续道,“秦庄主如此通透之人,不会不知道,一个事关江山社稷安稳的前朝宝藏,无论真假如何,一旦暴露出来,势必牵连甚广。往大了说,甚至可能引起朝堂震动,这样一个烫手山芋,一般人捂都还来不及,为何你却反其道而行?”


  此处,从来没有人去细细想过。如今被温客行点出来,众人才发现,秦怀章此举的确十分不妥,就算那地宫里实际上什么都没有,可他只要与前朝与江山与宝藏沾了边,就绝对不是什么小事。


  这样一个重要的地方,他为何要拿出来,作为武库的修建之地?


  以前容炫高崇等人,只听其说地宫是空的,又机关精巧,便拿来就用,并未深想,更不知道这地宫还有一个关于江山永固的秘密。


  就算他们是江湖草莽,但也知道,凡事只要与朝廷与江山社稷有关,哪怕只是一个影儿,都可能被朝廷掘地三尺,更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随便沾手的,这个道理秦怀章不可能不懂,那他又为何要把地宫交出来。


  秦怀章一顿语塞,似乎也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有些不妥,不由得苦笑,“无论你信不信,我当时并未想这么多,只是凑巧罢了。”


  温客行要到了答案,也没再追问,他抬起头,环视了一周,突然扯出一个笑来,那个笑慢慢扩大,讽刺意味甚浓。


  “哈……”


  众人尚还没从上一个刺激中回过神来,就被他突如其来的大笑惊得不知所措,心慌意乱。


  “阿行。”谷妙妙担心地看着他,想往他身边而来,却被叶白衣抢先一步将人扶住,“阿温?”


  温客行笑了一阵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才堪堪止住笑声,折扇轻敲着掌心,“好笑哇!真是好笑。”


  众人被他笑得心底发毛,实在是没有底,尽都不敢开口发问。


  顾湘转着眼珠子,捧场地问,“哥,是什么事,这么好笑呀!”


  “当然好笑了!”他折扇轻点,一路点过去,“你看,这群人,个个自诩人中龙凤,不是胆大包天,就是自认为算尽天下,结果被人利用了个彻底,到死都还不知道。你说好笑不好笑?”


  顾湘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但还是配合地点头,“当然是好笑。”


  那几位被他点到的人,脸上的颜色堪比锅底,然而就连他究竟在笑什么都没有弄明白,就连秦怀章也没有想通,还当他在说自己。


  连忙道,“温公子,秦某人,虽然不能说是事事光明磊落,但也绝对不会卑鄙无耻到这种程度,连自己兄弟都要算计。”


  见他到这个时候了,还没有想明白,温客行不由得用一种略带怜悯的眼神看着他,“秦庄主,可笑你常常以‘四季花常在,九洲四尽知’自居,却连所交之人,是何心性都看不清。”


  秦怀章心中一沉,“温公子,你想说什么,直说便是。”


  叶白衣也没弄懂他突然情绪爆了为是为何事,但他了解自己的爱人,绝对不会是信口赤黄之人,“你发现了什么?”


  温客行深吸了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沉声道,“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明白,直到刚才。”


  “什么问题?”


  “武库之秘,是谁泄露出去的?”


  温客行抛出来的话,像一道闪电,从在场每个人脑子里劈过,照亮了他们从来没有去深想的关键。


  他们一直纠结着二十年前的是是非非,可最关键的一点,却被他们忽略了,那就是武库这个巨大的秘密,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。


  沈慎却没想到这么多,最直接的反应就是,“不是赵敬吗?”


  若是温客行没有提出,其他人或许会和沈慎一样,认为是赵敬做的。


  可细细一想,又觉得不可能,赵敬计杀容炫,只不过是不想再陪他们继续冒险,本身就比任何人都害怕被别人知道,又想独吞里面的武库秘籍,自然不可能向外泄露,而其余的人也一样。


  那么问题来了,为何容炫一出事,武库藏有天下武学秘籍与六合神功之事,整个江湖都知道了,似乎是一夜之间,就传遍了大江南北。


  这个人不仅知道武库里的秘密,还知道琉璃锁,甚至还有本事,将这件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传得人尽皆知。


  其他人还在搅尽了脑汁去想究竟是他们当中,究竟是谁做了这件事时,周絮的脑子那被酒精腐蚀的脑子已经快速转动起来,并且直指关键。


  不由得心里一惊,猛然抬起头来,下意识就去转回身去看秦怀章,只见对方脸色死白一片,看向他的目光带着震惊与不敢置信。


  不可能的!秦怀章虽然什么也没说,但周絮却已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什么,不由得踉跄了两步,扶住了身边的桌子才稳住了身形。


  温客行的声音已然像鬼魅一样响了起来,“看来周兄,已经想到了什么?”


  周絮骇然道,“不可能,绝对不可能。”


  温客行嘴角扯出一个笑来,乍讽还冷,“不可能什么?说你父亲周老爷不可能出卖朋友,还是说他不可把那群蠢货推出去当挡箭牌?”


  秦怀章眼睛一闭,泛起了苦涩。


  “温客行!”周絮像被触怒的野兽,下意识摸向腰间,结果空空如也,这才想到白衣剑已经被叶白衣收走,心中更是屈辱,再一看两人相依相偎地站在他面前,还出言针对他父亲,更是怒不可竭,“你对我有何不满,说出来便是,攀扯我父亲算什么?”


  “攀扯?”温客行只觉得好笑,“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。周首领我估且不论,周老爷一个堂堂正正科举出身的人,是如何入了异姓的法眼。单说此事,他为晋王寻找前朝地宫,我想以晋王一脉多疑的性子,无论他找到还是未找到,都只有死路一条,因为这世上只有死人的嘴最可靠。”


  周絮怒视着温客行,从鼻腔里喘着粗气,看那眼神,如果不是叶白衣将人护住,他多半是要冲上来的。


  温客行无视周絮像要吃人一样的眼神,继续往下说,“这一点,想来常伴老晋王左右的周老爷是最清楚不过的。那要如何来逃过此劫呢?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吸引走老晋王的视线和注意力。而这世上,又有什么,比地宫宝藏这件事,更能引起老晋王的注意呢?”


  “我父亲不可能这么做。”周絮可以接受自己是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,但却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身上有任何污点。


  “晋王一脉,既然从先祖留下的记载里知道了宝藏的秘密,自然也知道要开地宫必有琉璃锁。江湖上传出琉璃甲与武库之事,两者相加,很难不令人联想到前朝地宫。”


  说到此处他又停顿一了下,疑迟了片刻,目光隔着叶白衣落到那对夫妻身上,还是狠了狠心,将心中所想一并讲了出来,“就算老晋王,没能将武库与地宫联系在一起,想来也会有人,让他联想到的。”


    这就只差直说是周父了。


  “你胡说。”周絮怒喝。


  温客行平静地看着他,一字一顿,“晋王仅凭传言,为何就如此笃定武库就是地宫所在?必然有人引导。”


  那个人是谁,不言而喻,其实温客行也不想把人想得这么不堪,所谓逝者已亦,然而,凭什么呢,凭什么别人的一个决定,就要他们一家人的血肉来填补?


  他垂下眉眼,敛尽多余的情绪,头脑越发的清醒,一点一点地抽丝剥茧。


  “如此一来,老晋王自然会忙着与那些江湖人士一起争夺地宫,而不会再因此事迁怒周老爷,他才有可能从这件事的漩涡里脱身。”


  想到死在那场风波里的人,无论是五湖盟五子还是秦怀章,脸色都不大好看。


  如果一切都只是他们自家人私心作祟也就罢了,但如果从头到尾都是别人的算计那又另当别论,此时高崇几人看周絮的目光已然森冷。


  周絮竟被逼得倒退了一步,他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做这样的事,但是温客行的声音却还在继续。


  “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,这场风波来得快,也去得快,不等老晋王行动,江湖上与武库有关的钥匙,却因温家一家人的消失而消失。和其他人不同,老晋王心知没有钥匙,就算有琉璃甲一切也是徒劳。找不到武库,得不到江山永固的秘密,老晋王一怒之下,还是杀死了周老爷。”


  他转身看向秦怀章,“我想作为一同找到地宫的友人,地宫被挪作他用,秦庄主自然会同周老先生提上一提的?”


  秦怀章唇色发白,头颅如有千斤之重,十分艰涩地点了点,“不错。”


  温客行觉得心很累,他抬手揉了揉眉心,“那么,我若猜得不错,周老爷必然逝于琉璃甲风波暂停之后。”


  “是。”


  秦怀章一连两次回答,将周絮心里那点侥幸,绞得七零八落。


  “或许当初,无论是周老先生还是秦庄主,都没有想那么多,可是当他从秦庄主那里知道地宫被建成武库之后,就知道这件事定然瞒不长了,与其被老晋王问责,不如祸水东引,在自己一家人的性命与外人之间,作了选择。”


  温客行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七爷,轻轻一笑,“我说得对吗?七爷?”


  周絮一心认定了这是温客行不满他前世作为,有意报复,正想反驳就听到他的话。


  他与七爷相识已久,对方搅弄风云的手段他自是清楚,温客行问谁不行,偏偏问了他,这让他那颗心一沉再沉。


  自问从来没有怕过什么的周首领,第一次有了恐惧的东西。


  “七爷?”他同样看向七爷,眼中不由自主的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祈求。


  七爷暗叹一声,“子舒,你也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,那些惯用的手段,你不比我差,既然心中已有答案,又何必问我呢?”


  “不会的,不可能。”周絮从七爷眼里看到了自己,同样也看到了自己眼里的痛苦矛盾,答案已在他心里,可是他却不愿意去相信。


  纵然直面生死,也没能令他皱眉的天窗首领,这个时候只想逃避。


  温客行觉得头越发的沉了起来,心知这此事还是影响到了自己,他甚至想过不管不顾,一走了之,可是不能,被掩盖的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,他不介意来当这只拨开乌云的手,至于别人怎么想他,都不重要了。


  “晋王并不知道秦庄主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,周老先生一死,周絮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能知道武库所在的人。只有明面上知道武库并掌有钥匙的温家人都‘死了’,他才是安全的,所以武库之事只能到至为止。”


  温客行抬头看向甄如玉,对方眼里最后的那一点,对这个世界的期待也没有了,他压下眼神,心里也不知道这样残忍的揭开那些真相,让他们直面丑恶的人性,对那对夫妻而言,究竟是好是坏?


  甄如玉慢慢的转动着头,像只生锈的傀儡,遥遥地看向秦怀章,对方眼神飘忽,不由自主地回避了他的眼神。


  那个一心钻研医术,济世救人的男人,终于对这个世界彻底的死心了。


  难怪,九洲事尽知的四季山庄,找不到一个孩子,原来不是他们找不到,而是他们不能再找下去了,所以可能再次掀起风波的温客行和武库钥匙不能再现于人前。


  所以就算他没死,也只能当他死了。


  江湖不能再历风浪,周絮不能有失,权衡利弊之下,被放弃的只能是那个苦海孤雏,无枝可依的温客行。


  想通这一点之后,甄如玉从来没这般恨过自己,他都是为了一群什么人,害了自己妻子和孩子。


  他算什么男人?


  那个一向以温润如玉而示人的男人,双目赤红,状若疯癫,谷妙妙更是摇摇欲坠。


  一众人都不敢面对甄如玉的眼神,纷纷避开。


  一看两人情况不对,叶白衣不等温客行有所动作,就先行一步,拂了两人穴道,任其昏睡过去,交给罗浮梦让她代为照看。


  温客行心里也不好受,他收回目光,重新看向秦怀章,神色复杂,他终于还是把亲自奉上神坛的人,摔了下来,摔得稀碎。


  “秦庄主一定没有想到,当日自己一念之差,会在多年之后引来杀身之祸吧!”


  秦怀章抬头看向温客行,没有言语。


  其他人只觉得自己脑子已经开始有些不够用了。


  周絮想起他曾提到,师父之死乃是晋王阴谋,不由得死死地看着他,想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。


  “几年之后,雏鸟已然长成了雄鹰。无论是周絮作为这个世上唯一可能的知情者,还是四季山庄那恐怖的打探消息的能力,对于多疑的晋王而言,唯有掌握在手里,才会放心。”


  所以,老庄主秦怀章必须死。


  秦怀章与周絮脸色同时灰败了下去。


  其他人也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,任谁想到自己等人前后二十年为武库所累,最后仅仅只是被别人推出来的挡箭牌,心里都是十分憋屈的。


  说完这些,温客行体力已然有些透支,他放软了身体靠近叶白衣怀里,“老妖怪,我累了。”


  突然袭上心间的倦意,试图将他拉入深渊,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。


  叶白衣一看他脸色不对,连忙将人打横抱了起来,送回了房间里安置下来。


  一边把了脉,见他身体没事,只是人有些倦怠,这才安心了些。


  此时温客行已然睡了过去。


  叶白衣放心不下,便坐在床沿一直陪着,不敢稍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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